三
“日安，豪沃尔夫人。”小女巫身子前倾，向身材矮小的豪沃尔夫人鞠躬行礼。贵族妇人的屈膝礼一般和女巫说不上话来，就连农妇和侍女的问安礼也一度宣布与女巫性情不合。所以女巫们发展出一种神奇的鞠躬礼，通常她们会在吃饭之前向世人表演，顺便好将别人脚边掉下来的半截面包藏到自己的围裙下面去。
柯拉双手背在身后，短促地贯彻着女巫的鞠躬礼，然后迅速将脑袋归回原来的高度——再差那么一秒钟，她的尖头帽就会掉在蚂蚁窝里。时间短并不意味着没有礼貌，有些女巫鞠躬的时间比柯拉长，只是因为她们脖子上的各种项链喜欢在鞠躬时缠在尖尖的翘角鞋上。
柯拉脖子上清清爽爽的，打扮完全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孩，除了头上露出的那只奇怪的尖角——对一个骄傲的女巫来说，非常朴素，简直太朴素了。
豪沃尔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巫，严肃地点点头。
“我想，这顶帽子终于决定换一个地方筑巢了。上一回我见到它，已经是十三年前了，柯拉·缇蒂。”
“如果夫人愿意的话，我觉得它一定会考虑今晚留在这里跟您叙叙旧的。”
“不必了……其实我和那顶帽子的关系并不算好。你是从西边的村子过来的吗？”
柯拉快活地点点头——老实说，我们从来没见过她不快活时是什么样子。
“是啊。不过，那里只有福雷德老爹留在屋子里了。其他人都跑散了。”
“可怜的福雷德，但愿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
“我想我们能为老爹做到最好的事情。比如说，将他私藏的家烧蒸馏酒（Hausbrand）顺着来这里的小道洒上一路，然后在酒的尽头安一个捕鼠笼子之类的。”
“呃，柯拉，我想我们还是得尊重福雷德本人的意见。”
柯拉可没有脱口而出“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在木门上装门环的人的意见”。她快活地审慎打量着豪沃尔夫人。
是个好人。从里到外都是个好人。豪沃尔夫人年龄和花婆婆相当，和花婆婆不同的一点是：豪沃尔夫人有着一双褐色的温和眼睛，这双眼睛时不时会表露出天然的怜悯和无谓的正义。
“您说得对，”柯拉终于艰难地选择了一个合宜的回答，“虽然我觉得就算老爹被艾娜拖到她的老巢去，他的老妻子和六个活着的儿子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不过，我们当然不能将他丢下不管，就像可敬的老耶稣一样。”
“噢，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像可敬的老耶稣一样对待别人。”豪沃尔眨着眼睛回答，有点眨巴得太厉害了。实在想象不出来，她竟然也曾经当过女巫……
“看来我必须好好感谢山上来的小柯拉了。我想，这个大概就是婆婆按我的方子准备好的吧？”豪沃尔指着柯拉背上的大包裹。柯拉点点头。
“是的，夫人。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
豪沃尔夫人是一个善良的草药医师，实在是善良得有点过分。在有时相当高深有时又异常幼稚的草药医学帮助下，她治好了一个又一个——有时候是治死了一个又一个——排着队冲过来的恶棍和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在她的小屋里，草药通常待不上一个晚上，就匆忙结账退房，跑到病患的嘴巴里或者伤口上大玩合体游戏去了。托了花婆婆不爱麻烦的福，那时候柯拉就得来回跑着，替这两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传递纸条。
“我需要欧地笋（Gipsywort），尽快。落款：姬儿。”
柯拉有时候会将这种纸条递给花婆婆。而花婆婆则回报以一个又酸又辣的哼哼。
“不，欧地笋是给那些只到邻镇周游了一圈回来的冒险者涂黑皮肤冒充埃及人用的。我觉得你需要红花山梗茶的叶片，给那些骗子熬成汤喂下，好让他们将满肚子的虚荣心和胡说八道吐个干净。落款：山上的花婆婆。”
柯拉有时候也得将这种纸条递给豪沃尔夫人，并打从心底里好奇这两个人的友谊是如何持续半生的。
“亲爱的，我说了，我需要欧地笋。不要红花山梗茶，一丁点也不要。不过，如果你有欧益母草，请给我一点。姬儿。”
柯拉带回来这样的纸条：
“没有欧益母草——如果是南村的玛琳娜向你打听的话。她肯定骗了你，她已经有孕在身，我估计有那么两个月了，喝了这药会早产的——而且我打赌玛琳娜没准非常需要这药。婆婆。”
接着是：
“亲爱的，玛琳娜并不是坏人，至少不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给她欧益母草。至少给我带点百脉根（乡下人管它叫‘蛋和熏肉’的那种），有个可怜的小伙子肌肉痉挛得厉害。你的，G”
回答是：
“蛋和熏肉。你的。”
不过事情往往会这样发展：
“嗨！不是这个，我不需要煎蛋和被啃过一半的熏肉，特别是被啃过一半的熏肉——而且蛋也不是五分熟的，你知道我爱吃五分熟的——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请给我百脉根！那小伙子快不行了，瞧，他在冲着玛琳娜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呢！”
最后结局通常是：
“亲爱的，让柯拉带去你要的香黄精（Scented Solmon’s Seal）。如同字面意义，这是所罗门的封印，请你给那个魔鬼吃下去。这样他就会连泻三天三夜，再也不用打玛琳娜的主意，也再不敢假扮肌肉痉挛来接近年轻姑娘了。噢，我的老姬儿，你总是被这些坏家伙的表面蒙骗，告诉你，我在三天之前就将他们的小算盘都摸清楚了——连那家伙眼皮上的一点胎记都打听到了来历。姬儿，你真的、真的太不适合当女巫了。请按照我说的去做，你知道的，老姬儿——我全部的老心肝都在为你操劳啊。”
良久的沉默后，最后递出的一张纸条这样写着：
“谢谢。请给我准备香堇菜，拌沙拉那种。还有热茶和啤酒。明天我会亲自来取。再次谢谢你的帮助，我的老……”
这张纸条的最后似乎落下了一个名字。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豪沃尔夫人将纸条交给柯拉时，突然将它撕了下来。
当然，传递纸条的标准结局是：第二天，这两个倔老太婆各自忙得连碰面的时间都没有。
柯拉把身上的草药囊递给豪沃尔夫人时，心里想着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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